在童年的记忆里,家乡厢根达来公社有一条南北贯通的石子搓板路。东边是贺兰山余脉,如一把巨大的太师椅,端端正正地坐落在东方。当地人很相信它的神威,认为是它让厢根达来成为了风水宝地。西面有一座山,我们称它为“楼楼山”,经过长期风化,整个山体一层一层似塔楼,再加上山顶有一木质避雷塔,显得格外有层次感。南面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地,上世纪70年代我家就在这片绿草地上,那时候公社大约有30户人家,零星地散居在贺兰山脚下。
贺兰山资源丰富,山鸡、黄羊、青羊多得很。父亲跟随牧户打猎,每年都能吃上野味,味道不是那么鲜香,有股土腥味。秋季雨水旺的时节,满山长着紫蘑菇,那时我还小,小人书中采蘑菇的美好场景让我很向往。有一次父亲采蘑菇回来,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抽烟,我凑过去,小心翼翼地说:“我也想去采蘑菇,我爬山不怕累。”父亲摇头,山太高路太远,一起上山的同伴采了满满两筐,因为背不动,直接将一筐鲜蘑菇晾晒在旁边的大石头上,只背回来一筐。我嘟囔着:“真可惜!”咽下满口的唾沫,似乎满足了味蕾的欲望。父亲说:“若不下雨,再上去采蘑菇时,晒的那筐蘑菇就可以收回家,不会浪费的。”
楼楼山是我小学的“体育山”,学校没有什么体育器材,只要天气好,体育课就是爬楼楼山。楼楼山正面陡峭全部都是岩石,没有多少植物,必须从南面迂回绕道爬行。沿途遇到山鸡在“鸣唱”,小鸟在“引路”,看到不知名的花儿草儿,早有同学积极地向老师汇报:“老师,这是芨芨草。”“这是益母草。”
站在避雷塔上瞭望,贺兰山绵延不绝的山体似张开双臂的母亲,将厢根达来揽在怀中。同学们开始叽叽喳喳寻找自己家的方位。
下山走西北面比较缓一点的山路,到半山腰更加缓的坡段,说声“跑”,同学们便一个接一个往下冲,每次老师都在屁股后面喊:“慢点!别跑!”除了我听话,其余同学都披着光、带着风,伴着野草野花,挥动着红领巾,像踩着风火轮,一路小跑至山下,笑嘻嘻地站成一排笑话我“胆小”。
当时还很流行一种地皮菜——头发菜,以形似头发而得名,吃起来没味,但很值钱。十二岁那年暑假,我跟着公社搂头发菜的大军,用小脚丫丈量了厢根达来的所有小山丘、大高山。
搂发菜是要分散进行的。进了山,我独自寻找发菜,内心害怕极了。当时正值电影《小花》上演,我大声唱着刚刚学会的歌“世上有朵美丽的花,那是青春吐芳华……”好像就会这两句,我反复唱着壮胆。
站在山梁上向西远眺,绿地毯般的山坡一浪连着一浪,橘黄的、粉红的、紫色的小野花似绣在绿地毯上,灿烂娇嫩,很是诱人。我沿着山坡掐花儿,偷偷向四周张望,看没有人,就将花儿插满头,美滋滋的。“呦呵!”远处传来一声呐喊,回音在山谷荡漾,余音袅袅、不绝如缕,我惊了一下,转眼就看到似撒着星星的天空“移动”在绿茵冉冉的斜坡上,扬着牧鞭吆喝的人和羊群映入眼帘,我慌忙摘下满头的花朵,若无其事地藏在身后,12岁的女孩知道害羞了。其实,牧羊人离我很远,根本看不到我戴花的倩影,也看不到我的窘迫。看着远去的羊群,我不敢太贪玩,赶紧勾着腰,从山坡阳面一步步斜走,寻找石头缝、草地上的头发菜。
发菜与“发财”是谐音,在南方很有市场,价格一路飙升,刚开始一斤8元,后来涨到12元、18元。公社的搂发菜大军热情高涨,每天都有大批的人上山。我自小个子高,在大人眼里就是成年人,每天背着冷馒头和水壶早出晚归,到家两腿发软,累到话都不想说、饭也不想吃,就想睡觉,早都忘了几年前还认为“采蘑菇很浪漫”,方才明白“理想是美好的,现实是骨感的”。
那年暑假,我搂了一斤多发菜。母亲拿着卖发菜的钱,在供销社买回一斤半翠绿的羊毛线,为将要去巴彦浩特上初中的我编织了一件漂亮的毛衣。那是我18岁以前最好的一件衣服,隔几年拆拆重织,常常有新衣穿。儿子三岁时,我将绿毛衣拆洗后,给儿子织了一件漂亮的毛衣,还用金黄色的毛线钩了月牙花边。孩子的许多衣服都扔的扔、送的送,唯有这件绿毛衣,我至今保存着,它是我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见证,是贺兰山慷慨馈赠给我的礼物。贺兰山,我的母亲山,她记录着我成长最快、回忆最多的美好时光。
后来,大批外来人受利益驱使,无底线地搂发菜,破坏了羊群赖以生存的草根植被。政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阻止,这种行为才渐渐减少,至此便结束了我搂发菜的故事,也终结了我再次获取羊毛毛衣的奢望。
自花季年华离开厢根达来,至今我与厢根达来仅“擦肩而过”两次,竟然没有机会再次踏上那片热土。2024年秋天,阿拉善连降大雨,已是知天命的我,约上几个同学驾车到厢根达来游历家乡,那是我40多年来魂牵梦绕的地方。
神奇的是,我找不到厢根达来了!开车导航到厢根达来,我下车,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地方。我往东遥望,贺兰山半隐半现在云雾缭绕的薄纱中,依稀辨认出太师椅的轮廓。哦,贺兰山还在!扭头往西面眺望,远处的楼楼山依旧诉说着童年美好的回忆,提醒我这是自己无数次梦游的乐园。但我记忆中的房屋已不在,没有留下一点痕迹,我惆怅万分,自言自语地埋怨时光的飞逝和时代的变迁。
连续20多天的强降水让小溪蜿蜒流淌。我一路漫步,看到南面所有的房屋都拆除了,满眼的碧绿,一望无际。面前是横纵交织的高速公路,新建的高铁打通贺兰山横穿厢根达来,它将成为阿拉善飞速发展的见证。正值中午,太阳暖洋洋地照着,我静静地凝视着,不知该欣喜家乡的现代化发展,还是留恋儿时那山脚下原汁原味的牧区生活?
童年无忧无虑的笑声似乎还在这片土地上回荡。